2016年7月29日,《新·哥斯拉》上映。怪兽当然不存在,是虚构的。但整个日本都开始行动起来,专业人士从专业领域出发,假设真的有哥斯拉出现做了对策预案。众多民间人士则通过推特讨论对策,为如何打败哥斯拉贡献些许绵薄之力。政治人士也不甘寂寞,纷纷对现行日本宪法极尽挖掘,试图能让紧急时刻的非常行动有何法可依。
现实与虚幻之间界限渐渐模糊,众多日本人民为这头虚构中的怪兽焦头烂额,爆发出空前的政治讨论热潮。“当遇到突然、巨大的威胁时,现行的日本政府体制,是否能高速、有效的与之对抗?”不可思议的是,连福岛危机都未能唤起对政治冷感的日本人,竟然通过一部虚拟虚构的电影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危机感与主人翁意识。
原本垂垂老矣的哥斯拉系列,也再度焕发了青春。带来这一切的,那就是出身于动画界的鬼才 —— 庵野秀明。
初出茅庐的傻老实人
1982年,《超时空要塞》动画的制作现场有个出名的怪人:个子很高,时不时光着脚走路,个子很高,制作组里时常能听到从到他突然喊出的各种怪叫声。这位怪人,自然就是庵野秀明了。
当时,《超时空要塞》分成普通原画班和机械原画班。普通原画班一天能画三、四卡的原画,庵野所在的机械班因为机械动作、爆炸特效的复杂性,一周只能画一卡不说,工作量还比普通原画班大得多,而且机械班和普通班的工资是一样的。通常来说,这种大锅饭模式会让人失去竞争意识,失去动力,但庵野不在此列。
庵野这个人啊,老实过头了。他画得的机器精密复杂,运动稳重有序,还有个超级难画的得意名技 —— “庵野爆发”。众所周知,“庵野爆发”最大的特点就在碎片上,当年的动画制作可没有计算机这种方便的东西,碎片只能一个一个的慢慢画。
庵野就偏不偷懒,无论有用没用,细节一个都不能少,机械要画,碎片还是要画。于是庵野遇到了一个问题 —— 画得这么细,赶不上截止期了怎么办?对此,庵野的解决方法是 —— 不回家。虽然当时庵野在工作室外有住所,但他就从来没有回去过。累到受不了就缩到桌子底下睡会儿,爬起来就坐在桌子上继续干。
几年后的《风之谷》制作现场,吉卜力著名制作人铃木敏夫拿原稿的时候就被这个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也因为这个深刻的印象,这两人还成了莫逆之交。
喜欢折腾的动画监督
在制作完《王立宇宙军》之后,原画师庵野立刻晋升成又成了《飞跃颠峰》的监督。
从《飞跃巅峰》开始,这个成了监督的傻老实人不仅一如既往的折腾自己,还开始折腾整个制作组了。比如《飞跃巅峰》第五、六集的制作中,因为由于制作日程的原因,制作组将美术外包给了别人做,结果外包返回来一看,做得一塌糊涂。
如果要再次进行修正的话就得花钱。当时飞跃巅峰制作组早就把钱用干净了,哪来的钱返修?无奈之下,庵野只能低头拜托美监佐佐木洋佐佐木,希望他能抽时间返工。
但正是因为他没时间画才外包,怎么可能有时间修,所以拒绝了庵野。庵野一听,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浑身颤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始“咣、咣”用头锤着身边的书橱,一边锤还一边嚎啕大哭道:“混蛋!混蛋!”那位美监没办法,只能进入大家一起通宵赶工的状态了。
庵野一边“咣咣”地踢着文件柜,一边破口大骂也成了他呆过制作组GAINAX的名风景线。在很久之后,作画铃木俊二曾提到一些《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制作细节,其中TV版第7集美里发怒踢坏储物柜一幕,就是还原了庵野发狂时的情形。
监督庵野秀明总有办法把预算提前花光。于是到了后期总是要想办法去节省开支。他会为了勉强制作组砸柜子没错,可是那终究是大家加加班能够解决的事情。如果遇到大家加班也无法解决的事情,那庵野就变得无比狡猾。
比如《飞跃巅峰》最后一集,实在是没有钱了,他也没有强迫制作组画宇宙大战,画几张激烈的静止画面配合BGM配乐就好;在蓝宝石之迷外包集数完全崩溃的情况,他会使用剪辑的方法从废弃的画面中剪辑出新的一集;在《EVA》中他更是了不得,限制动画张数、重复镜头、色彩运用、复杂的静止背景构图……为了维持制作,他几乎无所不用其极。
这源自于庵野他对TV动画的特殊理解:如果OVA动画制作现场是地狱的话,那么TV动画制作现场只能说是地狱最深处的无间道。
OVA时期遇到的难题,在TV制作中会随着集数放大数倍数十倍。于是,身处无间地狱的庵野领悟了这样一个道理,TV动画制作就像是一条漏了水的破船,沉船的命运是无法挽救的,与其东补西补苟延残喘,不如在沉船之前把必须做的事情做到最好才是关键要务。
而《新世纪福音战士》(后面简称《EVA》),就是他这种制作理念的最佳体现。《EVA》前六集花了整部动画近半的预算,庵野在这六集里尽了一切可能将作品做到最细致的程度,在六话之后,庵野几乎用尽了全身解数浑身解数,才勉强维系了《EVA》的制作。
庵野·破坏狂·秀明
庵野秀明,是个破坏狂。御宅评论家冈田斗司夫在在《100倍シン・ゴジラが面白くなるクリエイター・庵野秀明大解剖》中提出了一个观点:庵野的作家性体现在破坏上。
作为原画,庵野秀明的“庵野爆炸”天下闻名。作为监督,庵野秀明在《飞跃巅峰》,《蓝宝石之谜》的最后把缜密合理的科学设定通通破坏,用破坏科学的奇迹作为高潮。《新·哥斯拉》更是一场大型破坏秀,把几乎是真实翻版的东京跟日本政府都给破坏了。
《EVA》就更别提了,人物关系、故事、作画......就连最终拒绝补完的真嗣,也是庵野破坏《EVA》之后的副产品。
作为一个人,庵野秀明认真起来,自己都不放过。从《EVA》、《EVA新剧场版Q》到《新·哥斯拉》,每次庵野秀明获得巨大成功后都会像易碎的玻璃一样一不小心,“吧唧哐哐”一声坏掉啦。
在拍摄制作《EVA》之后,庵野的精神状态变得极为糟糕,他甚至曾经登上GAINAX大楼的楼顶,探出一只脚,把重心倾向前方,认真考虑自杀。
在《EVA:Q》之后,庵野又坏掉了。他在精神上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高涨的人气给他带来的反而是更大的压力,无法继续正常的工作,无法面对自己的团队,终日精神恍惚。就连肩负特摄之名的全力之作《新·哥斯拉》,庵野做完后也陷入了深深的挫败感。总而言之,他从没有因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而开心过!
庵野痛苦的根源在于 —— 他是个绝对完美主义者。《飞跃巅峰》也好,《蓝宝石之谜》也罢,即使是《EVA》,都有种种不完美的地方。同样的,庵野对《新·哥斯拉》的冷淡,是因为《新哥斯拉》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完美。
对庵野来说,他就好像是周转与围城之中的过客,从一个围城到另一个围城,因为围城而痛苦,又不能停止去追寻。庵野因为完美主义而功成名就,又因为完美主义而痛苦不堪。
彷徨与呐喊
庵野秀明经常找不到主题。客观的说,主题匮乏确实是庵野最大的弱点,《EVA》和《新·哥斯拉》能让他两次获得巨大巨大成功,都是日本社会有了明显的社会矛盾,这些矛盾产生了一个个社会论题一个主题,如日本经济大萧条、阪神大地震,沙林毒气事件,以及六年前的“3·11”大地震。他再与这个主论题产生题共鸣后进行反映。
说到底,他只能被动的接受,而不能主动的产生。这种主题的匮乏让庵野产生了严重的不自信,连他自己都自称是个空壳,正如他所言:“没有‘会受欢迎’的动画,只有‘受欢迎’的动画。正如‘胜利是偶然,失败则是必然’这句话讲的一样。”
庵野秀明的责任心很强。他制作《EVA》是想改变业界的。庵野想把《EVA》做成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借以改变整个动漫行业,并以此激励日本动漫从业者跳出那些滥俗的动漫设定。庵野还希望能够改善动画业从业者的待遇,他也把靠《EVA》走红而赚到的钱,还有LD和Video的收益,都尽可能地分配给了制作组的员工们。
正如他所说:“社会的基础是经济,所以金钱上的报酬是很有必要的,特别是重要的职位。这次我只想向员工们表达我的感谢之情,他们为了制作作品而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所以即便用金钱这种形式也好,我也要尽可能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EVA》的制作委员会制度,是庵野的尝试,更是他的呐喊。但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制作委员会制度的确很大程度的改遍了动画业界。但制作人员的报酬依然很低廉,主流商业动画依然很滥俗。世界一如既往。所以庵野又建立khara,就好像一个讽刺命运的史诗,他通过《EVA》新剧场版,对旧《EVA》举起了反旗。
庵野想要再次培养能够跳出常规滥俗的动画制作者,所以开始了日本动画人博览会的企划。庵野想要破坏制作委员会制度,再次为制作者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以开始了《EVA》新剧场版的制作。
庵野秀明,就好像是个殉道者。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怪异的青年。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他也早已阅尽世情。结果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庵野的作品确实存在主题匮乏的问题。然而,这真的是庵野的问题吗?海明威认为:“作家的成长条件是有个不幸的童年。”创作者原本就有多种多样的创作模式,庵野追求创作的手段本身就是袒露。
某种意义上这种袒露式创作源泉大概只有社会自身。而目前这个和平安乐的日本社会追求袒露自身的创作者会更难得到进步。庵野并非先知先觉的预言家,而是秉笔直书的创作者,面对自己的境遇,讲出最最真切的实话,才是他应该做的。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仅仅是时代而已。
庵野终究没有成功改造动画界,但起码,他给了业界一线曙光。《EVA》不仅仅挽回了萧条的动画市场,它刺激了动画创作者,给予给了动画界投资人信心,并且创造了一个对艺术气息浓厚的动画宽容的环境。最终,EVA的种种,还通过世界系的诞生延续了下去,我即世界,世界即我。所谓创造一个时代,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