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深圳海上世界艺术中心举办了“百年国漫大展”。在中国漫画一百年的历史回溯中,漫画家刘玮在其中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
中国漫画从丰子恺先生开始的一百年历史中,刘玮属于金虹板块的一员。金虹公司从一九九四年开始到二〇〇一年结束,是中国当时最大的私人漫画公司,在当时将香港漫画的“港风”引进中国,于中国新漫画市场有着重要意义。但刘玮如今的创作风格,并不能再用“港风”来形容。他在二〇一九年年末才出版的新作《可能和你有关》中,六个故事用了七种画法,挑战了自己能力和读者的阅读体验。
在创作中,他有着一点超脱于功利的野心,在一边担任着纪念故宫六百周年的系列漫画的总编剧,一边参与刘慈欣短篇小说漫改项目负责改编《微纪元》的时候,仍然不忘再创新和开拓一些自己的边界。
我们的采访约在他的一个赶稿日,因为挪出了时间采访,他那天晚上又要熬夜了。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轻松地说:画漫画对我来说就是玩,我现在相当于白天晚上都在玩。
Q&A
Q=简洁 A=刘玮
Q:您新出的绘本《可能和你有关》定义为图像小说,给我们介绍一下图像小说的概念?
A:大概是去年,国内开始提出图像小说这个概念,我们现在统一称自己画的是图像小说。它应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美国先提出来的,属于比较偏文学向的漫画。会比一般的漫画探讨得更有深度,表彰更复杂的人性,所以加进了小说这个词。有一本叫《鼠族》的书,应该是第一本,也是到现在为止获得了普利策奖的图像小说。电影《守望者》的原著也是一本图像小说。在欧洲,他们将漫画视为艺术,更提倡有深度的、题材多变的漫画。我自己创作的这本新书大概是从二〇一五年开始,也看到了国内对于这种图像小说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现在其实有三四家图书公司都在做这些图像小说的引进和国内原创的开发。
Q:您自己是什么时候想要进行这样的创作的?
A:我应该是从二〇〇四年开始有这个想法。一九九五年的时候我刚刚做港式漫画,当时金虹是国内最大的私人漫画公司。那个老板是香港人,所以我们一开始都是香港漫画那一套制作流程。我入行的时候画的都是一些比如打斗的、科幻的、爱情的、搞笑的漫画,也画过少女漫画。到二〇〇五年我和朋友一起开了图书公司,我那会儿入行已经九年了,感觉纯商业的漫画有点满足不了我的表达欲望。自己也想有这种表达艺术上的提升。希望更多地表达自己,有一定的主动性去做这一类的尝试。
Q:最开始的尝试好像并不成功?
A:对,那会儿我真心不知道有图像小说这个概念,当时只是觉得应该朝这个方向创作。那时看日本漫画的人都看过一本叫《东京爱情故事》的漫画,它也是日剧里的经典。当时我是先看日剧,然后再去找漫画来看。看了以后发现原来这种反映现实社会的、成年人形象的漫画早就有了,所以我觉得这应该能被市场接受。只是后来我可能高估了国内漫画市场的先进度。我在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五年写了一本科幻故事,二〇〇五年在国内找出版社的时候就没有人愿意要。除了风格偏欧美外,跟故事也可能有关系。因为我画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而是探讨了不少关于人工智能的开发,所以当时没有在国内找到出版通道,正好一家法国出版社就出现了。法国小潘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漫画,也让我有机会去法国看到当地非常成熟的漫画市场。到那之后我发现,在法国,基本上题材和深度是没有限制的。当地的出版社和漫画家不停地跟我们强调:你们画漫画的人是艺术家,你们要表达自己,不要被市场所左右。所以去到那儿之后,唤醒了自己一部分更深层的表达意义。
Q:您刚刚提到的作品《冬眠》在法国、比利时和瑞士都有发行,您感觉与在国内发行漫画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A:我去法国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很多想象不到的待遇,然后到了那儿之后,确实发现读者非常认可你的工作。比如以前并没有觉得我们是艺术家,但他们会不停地强调你是个艺术家。另外就是题材没有那么多限制,在国内,大家会不停地探讨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在市场上受欢迎。我当时刚刚接触一个图书公司,习惯性地问他们出版社老总什么漫画在国外受欢迎。他会直接跟我说,你是个艺术家,你不应该问这个,你应该去表达你想画的事情。这让我开始反转去思考,以前做漫画是不是没有在个人表达和深度上进行考虑。再比如说像当年在中国,出书是没有预付款的,书出了以后才能有钱收。但法国出版社第一时间说预付款我们给你,因为我要保证你的基本生活,这样作者才能够放心地去创作好的东西,而不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去打一些别的零工。当时其实国内应该有三分之二的漫画家都去了法国发展,至少在法国出过书。他们也把一些比较先进的理念带了回来,比如我现在出书基本上都是有预付款收的。
Q:您的新书后记里提到,您画的六个故事中有七种画法。进行这么多种画法的安排,您觉得读者能理解吗?
A:应该这么说,这七种画法原本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在这本书上实现。自入行以来,可能我的个人特征就是每本书都想有不一样的表达方式,或者不一样的画风。因为我这个人本身画风不固定,也考过美院,一些比较偏艺术的手法也都接触过。我当时的图书编辑建议说,这本书里既然有六个小故事,你要不要试一下用不同的画风去画。那可能也唤醒了我一部分所谓的野心。我的搭档第一次听到这个建议还是有点担心,他怕读者会觉得混乱,或者觉得这种画法没有必要。但我那会儿比较坚持,觉得既然大家有这个想法,那就不去管别人怎么说。做创作,还是希望有一点冒险精神和独裁者的那种感觉。确实当时有一点实验性在里面,以我的阅读经验来讲,至少在亚洲范围内没有在一本书里用超过两到三种风格去表达,而且每一个故事里可能不止一种画法。画到后来我其实有点放肆,觉得这个地方适合用这种融合式画法,那就不要顾虑那么多。
Q:您本来大学学的专业是什么?
A:我学的是环境艺术设计。当时考美术学院的时候,我是一个特别害怕设计的人。我当时对设计没有兴趣,学了设计以后发现它对我画漫画其实是有帮助的。我们写故事跟做设计有一定的相通的地方,都是用不同的方案去表达同样一些事情。可能需要不停地改,就比如说画漫画我常常会改变故事的走向,或者一些细节。如果没有学设计的话,可能很多人都不愿意那么做,因为嫌麻烦。学过设计的人则会明白,一个标志我们改十次、二十次,甚至五十次都是正常的。当时大学毕了业跟一些同行聊天的时候还聊过,画漫画的人里其实有好多都是学设计出来的,因为至少对于我们来讲,没有那么抗拒改稿子。
Q:书里有很多您本人的生活细节,比如香港的街景,还有您常去的一家叫“竹屿”的日料店。是怎么想到把自己的生活细节放进书中的呢?
A:其实这六个小故事中,最后一个讲的就是一个作家喜欢把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作为素材使用。当时我写的时候有一点自嘲的性质,我这个行业有一句话是说“每一个作家的第一本书都是写自己”。我也写了将近十本文字作品,刚开始创作的人可能就是把自己身边的东西写进去,然后才慢慢学会了如何编故事。很多人画漫画都有一个误解,我们入行之前都觉得漫画家是神,用一支笔就能把所有东西都画出来。入了行才知道需要平时搜集素材,特别是数码相机比较发达以后,需要拿照相机取材。比如以前我参与过漫画版《鹿鼎记》的编汇工作,画大家打架的时候要找一堆武学的书回来,研究这个招数怎么打,互相切磋,互相用对方的手看怎样才能把对方摔倒。
所以入了行以后如何使用素材对我来说算是一门专业性的教育,有时候有点像做导演,这个方法也是从当时做漫画《鹿鼎记》中学来的。当时《鹿鼎记》是台湾漫画家林振德画的,我作为助理帮了他两个月的忙。比如说他要画韦小宝跟海公演对手戏的时候,他就会把我和另外两个助理叫到他家,拿出相机说你们每个人演一遍,每个人都演一遍小桂子、演一遍韦小宝、演一遍海公,他再去取角度。从这里我学到原来还可以这样做,这么做会更方便快捷,也会更准确。因为我们是月刊、周刊的连载,所以这个方法延续了下来。
Q:对于您的创作来说,作家和漫画家的身份如何区分和共存?
A:其实我本身从小是想当个作家的,有可能是作家梦来得更早一点。在我这里可能小说和漫画是没有冲突的,而且对我来讲还有点相辅相成的感觉。比如我写小说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感和故事的节奏感可能会更清晰一点;画漫画的时候故事的走向、故事对白的一些考究可能会更强一点,所以对我来讲这两者是可以互利的。最初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难道没有混淆吗?我说没有混淆。而且其实国外是有成功案例的,英国有一个作家尼尔盖曼,他是玄幻文学大师。他就是既写漫画剧本,又写小说,还写电影剧本。他都可以做得很好,所以对我来讲创作应该没有界限。
Q:您说过,中国能把单幅画漂亮的人很多,但能把一个故事完整画出来的很少。在您看来,完成一个故事要做到一些什么?
A:现在其实大家会对漫画和插画的概念有点不清楚。比如很多人,特别是年轻的朋友们,有一些人画了一两幅插画,走出去也介绍自己是一个漫画家,我们这些入行时间比较久的人就觉得不太认可。因为我们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漫画家?至少你是画故事的,不管长短,不管是长篇还是中篇,还是连载,你至少是在画动态故事。如果只画一张图的话,说实话,一个人你给他很长的时间就磨一张稿子其实并不难,但你要表达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开始讲到结尾,这种讲故事的能力不是一下就会有的,这需要磨炼。最近两年,我一直在跟别人强调不要想太多,你先把故事给完成。因为完成一个故事没有想象中容易,我身边有很多朋友,其实他们已经是比较成熟的漫画主笔,但他们跟我见面聊天的时候常常会说,他现在想画一个故事,画了几页就给我看。当时画面画得特别棒,很期待他完成的那天,但一年的时间过去了,问画得怎么样,还是当时那几页。
很多人会瞬间有一个灵感,但要把这个灵感最终实现,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最初对于这个并不是太在意,因为我刚入行的时候觉得整个公司大家都在画,十几二十页的短篇很快就能出来。可是等到真正成为一份职业后,就会发现很多时候,画一个故事你要不停地改,你可能要等。很多画手会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先放弃了,比如说搞了半天还没有完成,结果那边有一个插画的单来找他,他就画插画去了。结果很多画师画着画着,一转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画漫画了,而是在画插图了。这一点确实是一件需要提高警惕的事情,无论对于完成故事的概念,还是对于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的概念,首先都要清晰。我常常会跟一些年轻的朋友敲警钟,就是你还真不是在画漫画,你现在只是在画插图。你要想画漫画就去写一个故事,把它写完,再把它画出来,那个时候你才算是在画漫画。
作家、漫画家:刘玮
一九九五年入漫画行业,是首位以主编身份在香港出版漫画周刊的内地漫画人。二〇〇六年被深圳第二届文化博览会评为“全国十大漫画家”。除漫画外也创作小说、影视及话剧剧本,以笔名“犀牛大哥”出版纯文字作品。二〇〇五年组建犀牛原创工作室,二〇〇七年开始在欧洲出版原创漫画作品。二〇一五年应邀参加三亚当代艺术邀请展。二〇一九年受邀参与深圳海上世界艺术中心“百年国漫大展”。